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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科幻精選

 
   

  綠蜻蜓

◎ 張之傑

  一連幾天沒睡,趙博士雙眼通紅,心神亢奮,一直靜不下來。他知道,他的發明就要成功了,愈接近成功,他愈不安。這幾天,他以各種動物做實驗,都得到成功,剩下的,只有以自己做實驗了。
  一想到以自己做實驗,趙博士就心跳得厲害。雖然他明知萬無一失,但還是不能釋懷。左考慮、右考慮,考慮了兩天,最後趙博士把心一橫,脫光了衣服,拱進一部特製的機器中。
  五分鐘後,房間內的指示燈連閃,在一架電腦的控制下,一整套機器開動了。
  又過了五分鐘,房間中一下子靜下來,這時拱入機器中的趙博士不見了,卻從機器中飛出一隻碧綠的蜻蜓!
  趙博士學的是動物學,在大學裡教「動物行為學」,但回到家,卻另是一個世界。趙博士五十來歲,未婚,一個人住一間獨門獨院的平房。四間大房間,全是趙博士的實驗室,裡頭有車床,有各種電子儀器,有各種儀表,儼然是一座小工廠。每間房子的四壁,全是由天花板到地的書架,中外書籍,堆得密密麻麻。公餘時間,趙博士就耗在這四間大房間裡,玩他的發明遊戲。
  為了怕人吵他,他家不設電話,房門上也不裝電鈴,如果有朋友到他家去找他,就是叫翻了天,他也聽不到。當然,即使聽到了,他也不會出來開門。
  趙博士就是這樣一個怪人,怪得竟然把自己變成了蜻蜓。
  綠蜻蜓繞著房間飛了一圈,停在那架大機器上。他--那隻蜻蜓,也就是趙博士--知道,十五分鐘後,電腦又會自動開動,他只要在此之前飛入機器中,就可以恢復原形。
  要不要飛出去玩玩?事到臨頭,他反而踟躕起來。對人類來說,飛翔可能永遠是個夢,現在這夢竟然實現了,怎能不盡情飛翔?但轉念一想,外頭可是凶險的世界啊!他現在只是個纖弱的蜻蜓,鳥兒、蜘蛛、螳螂……都可以要他的命。
  不飛出去,在房間裡飛飛總成吧!於是他又鼓起兩對翅,在房間裡繞了幾圈。房間太小,怎麼飛也飛不過癮。他再也壓抑不住飛出去看看的衝動,一鼓翅膀飛到氣窗口。氣窗附近沒有大蜘蛛,也沒有大蜈蚣,他安心趴在氣窗的瓦楞玻璃上,窺視屋外。
  這時正是夏天,院子裡響徹蟬聲。一些蝴蝶在枝椏間穿梭,還有些蜂類,在花叢間逗來逗去。趙博士是專攻動物行為的,每種動物,他都能道出牠的學名和習性。他知道蝴蝶和蜂類都不會吃他。那些蟬類更無用,除了扯大了嗓門瞎叫,就只有吸吸樹汁的份。出去飛飛吧!他的內心裡一再呼喚著。他又打量了許久,才鼓起勇氣,小心翼翼的飛到附近的一根樹枝上。前面,有一隻草蟬在那兒大吼,趙博士想過去作弄牠一下。剛要行動,他想起了「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」那句話,趕緊回頭看看。
  回頭一看,不禁嚇出一身冷汗,一隻焦鶯正落在他身旁的枝椏上,他趕緊藏在一片樹葉後頭,那隻焦鶯似乎沒看他,兀自擺著尾巴在那兒呼朋引類。驚魂甫定,他才發現自己停棲的那片樹葉已經泛黃了。為了達到保護色的效果,他悄悄的挪動六隻腳,爬到一片嫩綠的葉子上。
  那隻焦鶯叫了一會兒,果然引來一隻同伴。兩隻鳥兒吱吱喳喳的叫著,一點走的意思都沒有。趙博士知道,那對焦鶯是一公一母;他也知道,焦鶯是食蟲的,要是給牠們看到了,八成凶多吉少。趙博士開始後悔自己太孟浪,不該飛出實驗室。在實驗室飛飛就可以了,為什麼要飛到外面去?那兩隻焦鶯不走,他就不敢輕舉妄動,只能張著一雙大眼睛,咕嚕、咕嚕的四下打量。
  趙博士之所以要變成蜻蜓,是因為蜻蜓飛行動力強,天敵少。為了萬全,他更將蜻蜓設計成綠色,這樣停在綠葉上不容易被看出來。趙博士知道昆蟲的眼力不好,就將綠蜻蜓眼睛的程式重新設計過,使之可以看遠,也可以看清楚任何細微的東西。
  左邊,緊靠自己,有幾隻大毛蟲正在那裡吃葉子,趙博士一眼就認出來,那是一種毒蛾的幼蟲。更遠處,有一隻螳螂正虎視眈眈的瞪著一隻草蟬;那隻草蟬不知大禍即將臨頭,還在那兒扯著嗓子大叫。趙博士覺得那隻草蟬好笨;但轉念一想,牠笨也有笨的樂趣,不必像自己一樣,自飛出實驗室,心中就老是有塊石頭。右邊,就是那一對焦鶯。焦鶯後頭,有一群鴿子,正停在樹枝上睡午覺。趙博士知道,鴿子是吃穀子的,所以就不怎麼放在心中。後頭,也就是靠實驗室的一方,樹叉間有一面蜘蛛網。趙博士默記在心中,向後飛的時候一定要躲過它。
  那對焦鶯不走,趙博士就不敢稍動。他想不通,剛才那隻焦鶯為什麼看不到他。照理說,鳥類的視力都很好,該看到他才對。唯一的解釋是,牠並不餓,不想吃東西。趙博士知道,鳥類的記憶力不好,牠剛才即使看到自己,現在也該忘了。只要他不動,躲在葉子底下,是不會被那對焦鶯發現的。
 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,趙博士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,那對焦鶯卻在那兒喳呼個沒完,兩隻鳥兒在樹枝上跳上跳下,不住的搖頭晃腦,擺動尾巴,一雙大眼睛還在左轉右轉,像是在搜索什麼似的。這時一陣微風過來,把趙博士停棲的那片葉子颳得上下翻動。完了!趙博士差點抓不牢葉子,也許是那對焦鶯正忙著談戀愛,沒看到牠;也許是他的保護色太好,讓那對焦鶯無從分辨。不管怎麼樣,趙博士還是嚇得要死。趙博士本來並不信教,這時卻不住的上帝長、上帝短的禱告起來。
  正胡亂禱告著,忽然,左邊傳來一陣淒厲的叫聲。趙博士向著發聲處一瞅,只見那隻大意的草蟬差點被螳螂捉住,正夾著餘悸,不擇方向的向前竄。一隻焦鶯──大概是那隻公的,聞聲飛掠過去,一口抓個正著,然後輕巧的劃著圓弧,飛回原處。那隻焦鶯真兇,啣著哀鳴的草蟬,在樹幹上死命的甩,才甩了兩三下子,草蟬就不叫了。對趙博士來說,這幕掠食鏡頭原本極為平常;但對現在的趙博士來說,卻覺得心驚肉跳。那隻草蟬很快就被啄為兩段,吞進兩隻焦鶯的肚子裡去了。趙博士看在眼裡,驚在心裡,更是一動也不敢動。
  時間一秒又一秒的過去,趙博士雖沒戴錶(他現在也不可能戴錶),也知道時間已過去好幾分鐘了。只有十五分鐘啊!趙博士好幾次想冒險溜開,但就是鼓不起勇氣。那兩隻焦鶯也真不知趣,兩條腿像紮了根似的,就是不肯離開。趙博士忽然想到,現在是中午啊!中午鳥類是不大活動的;他的動物行為學知識告訴了他答案。他瞇著眼看看天,太陽正停在天頂,光線透過樹梢,從樹隙中灑下,落到低處,已經全被遮住了。那對鳥兒正停棲在陰涼處休息,看來短時間內牠們是不會走了。
  正在焦急,忽然鄰枝上跳出一隻樹蛙。趙博士大吃一驚,他知道蛙類只能看到動的東西,看不到靜止的東西。那隻樹蛙跳了兩跳,竟然落在他身邊。趙博士連叫不好,更是一動也不敢動。那隻樹蛙八成也是過來涼快的,落在趙博士棲身的那根樹枝上,就不再跳了。
  這時幾隻蜻蜓頂著炎陽從樹底下飛過,像是完全不知處處殺機似的。趙博士很佩服牠們,但自己卻沒這個膽量。他甚至連多看牠們幾眼的膽量都沒有。他那一雙大眼睛,一直不敢離開那對焦鶯和那隻樹蛙。他知道蛙類是用舌頭捕食的,只要不靠牠太近,就沒有危險。他當然也知道,蛙類捕食時是將口對準獵物,再伸出長舌把獵物粘住。他打量了一會兒,證實了那隻樹蛙的口和他並不成一直線,才為之放心不少。要命的還是那對焦鶯,只要牠肚子餓的時候給牠看到,大概就性命難逃了。所幸鳥兒較喜歡吃昆蟲的幼蟲,不大喜歡吃成蟲,這為自己增加了若干保障。但還得看時候啊!鳥兒餓的時候或沒有比較的時候,成蟲也照吃不誤!
  那對鳥兒東擺一下頭,西擺一下頭,像是在搜索什麼似的,看在趙博士眼裡,不禁直打哆嗦。牠們是不是又餓了?趙博士知道,鳥兒是溫血動物,因為體型小,散熱散得快,所以得經常進食。不能動!不能動!趙博士連連提醒自己。但時間不多了,另一個聲音又從腦海中升起。可不是,要是一直耗下去,回不去怎麼辦?「可惡!」趙博士暗自發恨:「變回人形後,一定用散彈槍把牠們打成肉泥!」那隻樹蛙呢?趙博士預備把牠抓來活活燒死。他好像看到兩隻焦鶯被散彈打爛的樣子,也看到樹蛙在火裡掙扎的可憐像,他覺得心裡好快慰。但現實很快的告訴他:他現在只是一隻纖弱的綠蜻蜓。那對鳥兒,那隻樹蛙,甚或一隻螳螂、一隻蜘蛛,都可以把他吃掉。快回去!快回去!他幾乎要鼓起勇氣飛離那片停棲的樹葉,但那兩隻焦鶯的眼光一瞟過來,他的勇氣就消散了。
  他像是聽到實驗室中那面掛鐘的滴答聲。如果到了時候還回不去怎麼辦?那時他只好當一隻蜻蜓,在大自然中討生活。他那一肚子動物行為學雖可使他生活得安全些,但他的苦惱勢將比任何一隻蜻蜓都多。再等等吧,好死不如賴活啊!他一再告訴自己。
  時間在焦躁中一秒、一秒的度過,趙博士度日如年似的在那兒枯耗著。皇天不負有心人,忽然,那一對焦鶯不約而同的連袂飛走了。趙博士如逢大赦,顧不得其它危險──如那隻樹蛙,一翅膀飛回實驗室。
  遲了!望著剛剛開動的機器,趙博士脫了力似的,翅膀再也不聽使喚,一頭栽在地上。

原載於 1981 年 2 月 11 日《台灣時報》
摘自《綠蜻蜓》,漢光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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